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尾聲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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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太後要領著皇帝裴焱到大明宮去,說是有事囑托,裴焱心中疑惑,不知道太後要吩咐自己什麽……難道是請求進用荀氏一族?其兄荀蕤才剛卸任宰相不久,其弟荀羨實掌都畿,則荀家晚輩還能挑出什麽人才來哪?總不成讓荀邃、荀闿的兒孫再入中朝吧?

——老爹臨終前跟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,猶在耳畔:“吾前殺彭曉、支遁,罷諸妖邪,並退群裴,絕非為荀、禇輩開路。皇帝當謹惕外戚擅政之事,覆見於本朝啊。”

可也不敢違命,只好在後面跟著——荀太後例不乘輦,在宮中遍行各殿,從來都是腿著,那裴焱自然也不便再返回輦上去了。只是荀太後邁步甚大,走速甚急,宦者、宮人多半要小跑才能追上,裴焱礙於自家身份,更因為身著袞冕,不能跑步,只能竭盡所能地跟上娘親的節奏,結果才到大明宮,他就已經滿頭是汗,氣喘籲籲了。

荀太後略略停步,轉過頭去瞥一眼皇帝,不禁搖頭,說:“陛下還當強健筋骨才是——起碼先帝所傳體操,每日晨起,都須操練。”裴焱只得喏喏應命。

荀太後隨即就吩咐了,你們奉皇帝到偏殿,卸除袞、冕,換一身常服來吧,我就在神龍殿前恭候大駕。

裴焱不但換穿了圓領窄袖的袍服,戴上一頂金絲小冠,還命宮人打來熱水,好好抹了一把臉,這才重歸神龍正殿前與荀太後相見。只見那老爹崩逝之處,如今大門緊閉,還掛著鎖——據聞遺體移出後便即鎖閉了,將近兩個月,從來都沒有打開過——則太後叫我到這兒來,究竟是何用意啊?

裴焱多少有點兒緊張,感覺此事絕不簡單。

就見荀太後從袖中抽出一柄黃銅鑰匙來,遞給自己,說:“先帝在其枕中留有傳予陛下的遺命,逝前吩咐吾,唯陛下除服後,始可獨自往觀。”

裴焱屏住呼吸,雙手接過鑰匙,上前打開門鎖。荀太後命宦者左右將殿門推開,可是等皇帝一邁步入內,卻又立刻合上了,還在門外說:“只許天子一人往發,閑人不得跟隨。”

裴焱心說老爹究竟傳下了什麽遺命來啊?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……總不會對朕不利吧?再一琢磨,先帝駕崩,身旁唯有太後,即便太後想對自己不利,也不至於要等到今天……

就覺得室內頗為氣悶,更仿佛有一股臭氣從鼻端直沖腦海,心說你多開一會兒門會死啊……只得自己動手,支開兩扇窗戶,讓內外空氣稍稍得以流通。然後大著膽子,直向臥榻,脫履登席,就把老爹臨終前靠過的枕頭給抱起來了。略一摸索,發現下部縫合的針腳有些粗疏,即取腰間所掛短匕來劃開,探手進去一摸,果然有個小小的竹筒。

抽出竹筒,掀開其端,朝外一傾,“啪”的一聲,一卷素帛和一柄鑰匙落在榻上。裴焱心說我還以為你就給我留了幾句話呢,敢情還有鑰匙……展開素帛一看,上面寫道:“榻下有暗格,書一篋付之皇帝,唯可自發。他人擅啟者,夷三族。”倒果然是老爹的筆跡。

裴焱心說傳給我書一篋?是篋不是匣,則再小的篋也能塞幾百上千張紙吧,什麽寶貝書籍,要搞得這麽覆雜,直接傳給我不就好了麽?還“擅啟者夷三族”……好奇心愈發濃烈,趕緊按照素帛上的指點,翻身下榻,繞至其後,用短匕撬開了一塊榻板,伸手進去,果然拖出來一個竹篋——比自己估算得還要大,並且挺沈重。

篋上掛著有鎖,他便用枕中所得的鑰匙捅開,然後掀起篋蓋來一看,裏面竟然塞著厚厚的兩摞書——都用乃父“發明”的線裝法,以麻線裝訂成冊——最上的兩本於封皮上標註次序:冊一、冊二。

來不及看一共有多少冊——估計起碼十二三冊——就先將“冊一”取出來,靠近窗邊,借助天光,翻開第一頁來讀,只見上面還是老爹的親筆——

“總十六冊之一,述吾來歷及總綱,唯我裴氏子孫,在位天子,始可展閱,他人擅取者,夷三族……”又宣告一遍禁令,完了還說:“若百年之後,社稷傾頹,皇帝即殉國,亦須先焚此書,勿為外人所知也,切切。”

難道是治國的方略,帝王的秘籍麽?裴焱一眼瞥過,趕緊翻開第二頁來,結果上面也沒啥實質內容,只說:“此書中所述,句句是真,勿以為我年老昏聵之臆語也。或將大出兒孫所料,亦當靜心屏息,仔細,不可輕慢。”

再翻開第三頁,上面寫著:“吾,裴該,然非今世之裴該,實異世之裴該也,生於千七百年後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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荀太後就在殿外靜候皇帝,實話說她也不清楚裴該究竟留給兒子什麽東西,但知道由一具竹篋盛放,病重時反覆叮嚀,說除了皇帝誰都不能看,否則必罹大禍——包括老婆你!

估摸著是裴該治國的秘術,以傳子孫,則皇帝若不打算即時還則罷了,一旦內容比較“勁暴”,一口氣看下去,估計時間不會短嘍。於是站立一會兒,側耳聽聽室內沒啥動靜,她就命人搬榻來坐——終究也五十多歲的人了,體力自然衰退,實話說剛才從承乾宮一口氣走回大明宮來,也給她累得腰酸腿軟的,只是在兒子面前不便稍露疲態而已。

坐了一會兒,深覺無聊,於是又命宦者取佛經來看。裴該在世的時候,是反對妻子釋、道兩家經文的,說:“雖然不為無理,然若沈溺其中,乃至虔信,必害自身甚至於國家。”倒是也不嚴禁——於宮內懸掛佛像,以及焚香禮拜、施舍僧徒等事,則是嚴格禁止的。

紅日逐漸高升,漸次登頂。其間有宦者匆匆跑來,叩拜荀太後,致以皇後之意。荀太後便即揚聲招呼殿內:“皇後問,陛下幾時歸承乾宮,好與陛下共進午膳。”殿內很快便傳出來裴焱的聲音:“今日不用午膳了——太後可命人取水來朕飲。”

荀太後勸了幾句,皇帝卻不肯聽。只得命宮人取來一杯熱水,用漆盤托著,送到門口,低聲稟報。“喀”的一聲,殿門拉開一條小縫,皇帝伸出手來,幾乎是用搶的,一把抄走了水杯,隨即便又將殿門給推閉上了。

皇帝不肯吃飯,荀太後也就陪著他。等到午後,又有宦者前來稟報,荀太後乃提高聲音道:“陛下,秘書郎薛強求謁。”皇帝不耐煩地回覆道:“不見——除非宰相請謁,否則一概不見!”

荀太後不禁有些擔心,便即起身下榻,面朝殿門問道:“陛下可安泰否?即便國事倥傯,也非旦夕可完,身體要緊,不妨暫歇……”言下之意,你老爹都已經掛了,則他留下來的遺書,算不上什麽急務吧?你有必要一口氣讀完麽?而且他究竟留給你什麽了,要讀那麽長時間?

裴焱對此理都不理。荀太後又耐著性子等了一刻鐘的時間,正待再勸,忽然“喀”的一聲,殿門打開,裴焱如風一般躥將出來,並且反手就扯上了門,還重新落鎖。荀太後責怪道:“陛下且重風儀……”

裴焱朝她一拱手:“太後且恕孩兒失儀,實在是等不得了……”然後夾著雙腿,轉身就跑。荀太後不禁莞兒——這是讓尿憋的吧……趕緊命宮人跟上去伺候。

通暢過後,裴焱終於邁著雖然急切,卻不失皇帝威儀的步伐,施施然折返回來。荀太後問他:“先帝究竟遺留何物於陛下啊?陛下且善保龍體,不宜長久閉處殿內……”裴焱拱手道:“有勞太後垂問,太祖皇帝有密書傳朕,即太後亦不可探問。”

荀太後更感好奇,就說:“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,國家非陛下一人可治理,自當諮諏百僚,謀求善道,不宜專斷,更慎勿操切也。”言下之意,我幫你一起瞧瞧又怎麽了?先帝是有遺命,只給你瞧,連我都不能閱覽,但——你邀請我一起,這不算違背先帝之命吧?

裴焱擡眼望望天——沒想到看書入迷,忘記了時間,竟都已然這般時候了——隨即躬身道:“太後所言有理,孩兒得見太祖皇帝遺書,一時悲傷,一時欣悅,不知日之將墮也。確實不當操切——羅馬城亦非一日所可建成……”

隨即目光一轉,看到榻上所擺的佛經了:“太後在讀釋經?”

荀太後頷首道:“先帝殯天,因思人生苦短,即便帝王也不能永壽,是以……”

裴焱笑道:“帝王亦人也,即便虔誠向佛,或慕太上,終不能以延人壽。還需要發展生產力,進而提升科技水平才是……”

荀太後不禁蹙眉,心說你嘴裏這都是什麽,我怎麽聽不懂呢?怎麽跟你爹老了之後似的,整天神神叨叨,盡說些莫測高深之語……打算再勸,裴焱卻轉過身去,面對宦者、宮人,冷然道:“今日之事,誰都不可稍洩於外,否則亂棍打殺!”

眾人急忙俯首遵命,其實心裏在想:什麽事兒不讓我們洩露啊?難道說是指您剛才夾著腿跑去登廁,實在有損天子威儀之事麽?

裴焱重新開鎖,覆入神龍殿內。荀太後忙叫:“陛下,陛下保重龍體啊!”裴焱在室內答應一聲,倒是很快又出來了,但手提著一具不小的竹篋,吩咐擡輦過來,然後拜辭荀太後。旁邊有宦者過來,塌著腰伸出雙手,那意思:奴婢來提吧。裴焱卻渾如未見,緊緊抱著竹篋,登上禦輦。

幾名宦者晃晃悠悠擡起輦來——好沈!就聽皇帝吩咐:“去尋虞仲寧《安天論》來,朕欲觀覽。”隨即便在荀太後的目送下,漸行漸遠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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